我们的祖国是花园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3-06-05 09:59:46

 

我三岁上的幼儿园。我对这个世界所有的记忆,大概都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我的幼儿园是成都工程机械厂的职工幼儿园。成都工程机械厂之前叫做“红旗机械厂”,再之前叫做“红旗特工厂”。

 

工程机械厂跟当时同样占据在成都东部的钢管厂、四二零发动机厂相比,只能算是个小厂。四二零厂的厂长是副部级的,当时比成都市的市长级别还高。但是对于我们这些小孩儿来说,都没这些概念。

 

我父母是80年代初,同一批进的厂,他们拿到手的第一份工资是十八块五。

 

在厂里面,我妈是铣工,我爸是齿轮工,他们的车床正好挨在一起。他们同车间有个性格活泼的女工因为刚洗完头的长发不慎被卷进了机器,头皮直接从后脑勺扯到了额头……全车间的人去医院看她的时候,她还坐在床上,一边擦着鼻涕眼泪,一边拿着擦完的小纸团跟他们说:“你们看,像不像包的抄手。”

 

之后,这个可怜的女工,她的照片和事迹就被永远的放进了厂里的《文化栏》、《黑板报》,警示和教育着一批又一批的新进厂的年轻人。成了全厂所有职工都知道,却从未谋面过的一个历史名人。

 

我妈当时是车间里的一枝花,一米六的个子,还有一头偏金黄色的长发。厂里追求她的人很多,甚至有男工人放话说哪个要跟他争,那就只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我爸其实长得也不错,五官端正,还有股书生气。他每天下班,必骑车去红星路上的四川日报社看报纸。在那个信息匮乏的年代,那里不仅是老百姓吸取知识的地方,也是男同性恋们同城交友的大本营。

 

于是就经常有不认识的长相特别妖娆或者粗犷的男青年在我爸抬头关心国家大事的时候,往我爸身上靠。一边靠,一边用动作和眼神去试探他的“弯直”。我爸被靠“冒火”了,就会皱起眉毛给他们“毛起”。

 

我爸也看上了我妈。但是他个子矮,比我妈还矮一厘米,一直到他考上了电大,才敢跟我妈表白。我妈后来给我看过我爸当时写给她的情书,把她描述成了《欧也妮·葛朗台》里的金发女郎。好吧,他居然知道《欧也妮·葛朗台》。我不知道当时整个工程机械厂有多少人看过《欧也妮·葛朗台》,但至少我妈肯定没看过。

 

然而我妈还真的就被他用这种方式追到手了。其实每个人的经历,都会写在他自己的脸上,和存在于他散发的无形气息之中。然后具有相同经历和相同气息的人,又会相互吸引。身为家里老大的我妈,最终还是选择了同为家里老大的我爸。

 

结婚之后,我妈就主动离开了工程机械厂,调去了成都糕点公司,然后两个人就成功的错过了厂里面的福利分房。他们两个这辈子,做任何事情首先考虑的都是自己的面子,结果最后到头来发现,没有钱才是最没有面子的一件事。

 

 

 

再之后,就有了我。

 

我还记得我第一天去幼儿园的情形,我奶奶带着我,一路都是有说有笑,在友好祥和的氛围中进行。

 

等进了幼儿园,快到教室门口的时候,我就让我奶奶停下来,然后自己走到教室门边一人分饰起两个角色来:“老师,今天是不是不上课?”,“是的,今天不上课,明天再来。”……我奶奶在一旁,从来没有想象过光天化日,自己的智商会被如此的践踏,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就走过来一把把我推进了小班的教室。

 

在我的记忆里,那个房间很黑。但是正对着教室门,坐满了小朋友。教室门的右边角落放着一架钢琴,一位女老师从那附近走过来跟我奶奶完成了交接仪式。从我来到这个世上,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场面,无数个陌生的小朋友,无数双眼睛都盯着我看,于是我开始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回头说:“奶奶,我要回家!”之后,记忆就断片儿了。

 

那一天,我能记住的还有一个画面。下午,老师给我们吃西瓜。我从来都不喜欢吃西瓜,但是身边的小朋友都很喜欢。我看着他们一个个狼吞虎咽,恨不得把西瓜皮都全塞进嘴里,我自己却是小心翼翼,生害怕有一个西瓜籽被我不小心吞进肚子里,然后在我肚子里生根发芽,结出一个大西瓜,那样我肯定是必死无疑。我并不是怕死,我长大了会当解放军,怎么会怕死?我只是听我奶奶说死了还要送去火葬场被火烧,我害怕被火烧。

 

在班上,我是最小的一个,个头最小,老师跟同学都喊我“小苏晟”。为此我爸带我去医院专门检查过,说是“骨龄比正常人小三岁”。长大后,我有怀疑过这是我爸自己编出来骗我的,因为我那个时候也不过才三岁……总之,我当时是很愿意相信的,而且深信不疑,抱着这样的信念,最后我还真的长到了正常人的高度。

 

有次我妈来接我,听到有同学跟我说“小苏晟再见”,以为我们班上还有一个叫“苏晟”的。我小时候特别特别内向,不爱说话。即使别的同学主动叫我,我也不太爱回应人家,即便是回应了,声音也只有我自己能听得见,拿我妈的话说,就是“声音总是在喉咙管里打转转”。

 

其实,这个也不能全怪我。

 

记性特别好的人,很多都天生自闭。而且这个跟遗传也有关系,我差不多快两岁才会说话,但是听我妈说,我爸更是快三岁才会说话,他爸当年甚至怀疑他是个哑巴,都不让我奶奶把他抱来他们单位。

 

但是最不理解我的人,反而是我爸。有个下午,太阳很大。他把自行车停在水碾河的成都饭店旁边,成都饭店是中国整个西南地区的第一家四星级饭店。当然,这个不是重点,重点是他把自行车停住之后,连打带骂把我恐吓了一顿。从此让我患上了另一种强迫症,走上了另一个极端:无论是见到谁,都要主动打招呼,不管熟不熟,讨不讨厌。

 

一直到现在,就是成都饭店跟水碾河的另一个标志性建筑:一个钢铁工人跟一个纺织女工组成的圆圈雕像都早已拆掉,我这个毛病都还在。

 

 

 

 

我虽然个头最小,但是在幼儿园从来没有人欺负我。我觉得这个跟一个人天生的气场有关。就像那个曾经扬言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男工人,知道跟我妈处对象的是我爸之后,也就大度的表示“算了”。跟那些趾高气扬、惹是生非的人相比,我们天生就是不同类型的人。那些人通常也只会跟同样气场的人,互看不顺眼、非要分个高下。

 

倒是有一回,到了放学时间,我们所有小朋友都靠着教室墙壁坐成一排,等着家长来接。他们一挤就把我挤出去,直接眼角撞在桌子角上,血洒一地。事发突然,后来我爸把我带到一医院,找了个熟悉的牙科医生,用铺盖线替我把口子缝上了,但是疤直到现在都还在。

 

我们幼儿园的教室有暖气,暖气管的外面,包了一层涂了绿漆的木条围着。这在成都,在我后来的记忆里并不多见。教室外面,有个院子,那里放了一个的由无数个不同颜色的正方体空心金属钢架组成的庞然大物,那是我们最大的玩具,每天都有无数个小孩在里面爬。直到现在,我回忆起我的幼儿园,视角都是从这个庞然大物的最高点俯视下去的。院子里还有一棵超级大、超级粗、历史超级长的银杏树。我记得上面还钉了一个铁牌子,标明了它是四川省几级保护植物。很多年后,我跟我爸回忆起这课大树,我说是银杏树,他非要说是白果树,然后争了半天,我们两个才突然意识到,其实这两个都是一种树。

 

当年,我还在这棵银杏树下,捡过别人的巧克力来吃,在成功捡到巧克力之前,我还捡过类似巧克力颜色的花盆碎片放嘴里舔。

 

我们中午睡午觉的地方,是一个类似苏联风格的老房子。地上是深红色的长条木地板,窗户的玻璃被涂上了五颜六色的浓漆。就是在这里,我清晰的记得,有一天当我睡醒之后,我第一次发现我身体下面有一个部位能变形。

 

那个时候每到星期六,幼儿园中午就会吃鳝鱼面。搪瓷的小碗,盛着满满的一碗鳝鱼面,货真价实,就连面里面的浆汁都是黑的,浓得很,面条上面还有鳝鱼糊糊,特别好吃。我小时候从来不吃面,但是幼儿园的那一碗鳝鱼面,却是我每周的期待。

 

那时候,每一天都特别的长,我的衣服每一天都会变得特别的脏。下午等我爸的时候,无聊了我就会扯身上毛衣的毛来吹。我们小时候的毛衣,都是妈妈亲手织的,毛线也特别粗。连着多扯几次,手上就能捏着很大的一坨。同学之间,还会比较,看谁扯的毛最大。一些调皮的男同学,还会悄咪咪的,在这个人身上扯点儿,那个人身上扯点儿……直到捏成一坨彩色的大毛球在教室里炫耀。

 

除了扯毛衣上的毛来吹,我还会哈一口白气出来玩。又或者先把眼睛揉一揉,然后再把眼睛闭上“看”黑暗中的各种星点和漩涡……那仿佛连通了另外一个只有我知道的世界,我猜想,那可能就是大人们所说的“宇宙”。

 

工程机械厂都是五点下班,我爸接到我之后,有时我会说我想吃馒头。然后他就跑回车间找同事借一张绿色的塑料菜票,去食堂换一个超级大超级圆的馒头给我。其实很多时候,我只是说起耍的,我从小就挑食,而且胃口小。馒头又大又没味道,我总是咬上几口,把馒头面上的那一层皮撕下来吃了,就不再吃了,但是我爸还是照例每回都会去给我买。

 

要不就是出去给我买锅盔吃。那个年代的锅盔,最白的是白面锅盔,最贵的是肉锅盔,椒盐锅盔是方形的,上面会撒芝麻。但是我最喜欢吃的,是红糖锅盔。寒风中一口咬下去,里面的红糖芯子都还是热的。

 

从幼儿园出来,如果从工程机械厂双桥子那个门出去,会先经过一个空地,地上全是反着光的金属“爆花儿”,形状就跟我们现在吃的浪味仙一样。如果人在上面走路,一不小心摔上一跤,膝盖肯定就是血肉模糊了。在那个空地上,永远都是整齐的停放着无数辆黄颜色的装载机。在我小的时候,我觉得它们都是变形金刚变的,我会让我爸把我抱进驾驶室去按里面各种各样的按钮。坐在里面,我觉得我就是这一堆变形金刚的领袖,我非常喜欢这种感觉,特别是我爸还在下面一旁仰视着我。

 

那个时候,在那一个场景里面,我觉得当工人阶级,当工人阶级的后代,真好,真幸福。

 

 

 

  

我在我们班上最好的朋友,一个叫钟文挺,一个叫李朝阳,还有一个叫魏威。我们玩在一起,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们的个子都很矮,并且励志长大后都要当解放军。

 

钟文挺是我们几个里面的老大,印象里总是穿着一套类似牛仔服样式的衣裤。他家条件可能要好一些,没事就会带几颗酒芯巧克力来幼儿园。李朝阳他爸跟我爸是一个车间的,他爷爷之前更是工程机械厂看大门的。但是他跟钟文挺都住在工程机械厂对面,大田坎的家属区里面,所以关系更近一些。

 

魏威也住在家属区,但不在大田坎,而是更靠近双桥子这边。他的个头跟我一样袖珍,但是性格却完全跟我相反,既阳光,又仗义。他说,你们名字是三个字的人,都是一伙的。我们之间迟早会有一场大决战!

 

我说,虽然你们都喊我“小苏晟”,但我其实名字是两个字的。以他当时的智商,他怎么也搞不明白为什么念起来是三个字,你却说只有两个字,但是,他还是选择相信了我的眼睛,成了我整个幼儿园时期,最最好的朋友。

 

我跟钟文挺意见常有相左的时候,电子游戏刚出来的时候,我们说到《魂斗罗》,他说第二关触到电了就会死,我说不会死。两个人谁都觉得自己是对的,但是又没办法马上变个小霸王出来打一局。再加上前一天,他说最大的数字单位是兆,我说是亿,也是谁都说不服谁。我说肯定是亿,我爸跟我说的就是亿。他说肯定是兆,他爸跟他说的就是兆……

 

于是“新仇旧恨”加一起了,他就要他们不跟我玩了。李朝阳肯定是站他那一边了,结果魏威当时大声吼道:“不跟他玩?我不跟你玩!”这句话,连同他当时的神情,我一直到现在都记得。很多年后,《越狱》风靡中国的时候,我一直觉得里面的苏克雷,无论五官和气质,都跟我幼儿园最好的朋友,魏威很像。

 

 

 

 

我们幼儿园里的老师,一个姓秦,一个姓谭,都是女老师。我不记得是她们哪一个了,反正有一个替我洗过屁股。

 

那是个下午,在上课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就是把屎拉出来了。那天我记得我穿了件偏浅绿色的萝卜裤,把屎拉在裤子里这种事,我之前有干过一次,但是那次是临近放学,我强行屏蔽了屁股的感受,成功隐瞒到了回家。这次实在是不行了,下午才刚开始,而且跟时间长短其实也没啥关系,主要是量实在是太大了。

  

很快,那气味就填满了整个教室。老师就是老师,经验告诉她这不仅仅是个屁。她立马就通过鼻子,锁定了重灾区,然后再通过察言观色,很快就怀疑到了我身上。她命令我站起来,然后问:“是不是你拉屎了?”我羞答答地说:“老师,我也闻到了,但真不是我。”整个过程,我都埋着头,不敢看老师和周围同学的眼睛。这时,我那平时跟我同样害羞的女同桌发话了,她说:“老师,我觉得就是他。”

 

于是老师要我当众把自己的裤子脱下来。我是个乖娃娃,老师的命令从来都比天大,裤子还没有完全脱下来,一坨屎就迫不及待地掉到地上炸开了,吓得刚刚检举我的女同桌“啊”的一声就从座位上弹开了。

 

然后就有了大白天,老师露天给我洗屁股这件事,再然后我就被他们叫了几天的“屎娃娃”。

 

在幼儿园,你只要不小心把屎拉在裤子里了,或者不小心踩到屎了,都会被小朋友们叫做“屎娃娃”。一边指着你笑,一边叫你“屎娃娃”。同理,还有“尿娃娃”。这些称号,是属于大家的。你不要妄想能一直独霸,总是会过不了几天,就有新的倒霉蛋把它继承过去,不再属于你。

 

揭发我的这位女同桌,其实在之后,自己也尿过一次裤子。被发现的时候,大哭了起来,完全没有我当初的镇定。这个女同学,我不记得她的名字了,但是她是我整个幼儿园,唯一记得样貌的三个女同学之一。我们班有两个公认的美女,一个“大美女”,一个“小美女”,平时都是穿着白白的衣服,带着白白的发夹,然后扎着两个对称的小辫子。

 

“小美女”就是这位女同学。她个子是班上女生里面最矮的,平时也不爱说话,眼睛不大,但是很圆很亮,唱起《小燕子》来,好听极了。我一直对她有种特别的好感,但是她检举我拉屎这件事,让我们彼此双方都有了一些嫌弃。

 

除了大小美女,还有一个女生我能记得相貌,因为后来她又成了我的小学同学。在幼儿园的时候,有天午睡,她睡我对面,两张床中间隔了过道。当时我俩都没有睡着,她提议要我们分别给对方看自己的屁股。对于这样的要求,我肯定是要求她先。然后她二话不说就非常豪迈的转过身把光屁股和脸同时面向我,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她屁股上的青印跟她脸色兴奋得意的笑容。

 

轮到我,我就耍赖了。我的屁股,在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被我奶奶失手掉到开水壶上烫了好大个疤,直到现在都有。我当时不晓得是出于不敢还是害羞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反正就是耍赖了。

 

两个老师里面,我对秦老师印象更好一些。快毕业的时候,有回我跟李朝阳正在爬院子里那个无数个立方体组成的庞然大物。她走过来了,她问我们两个“你们最喜欢哪个老师?”,李朝阳说“所有老师我都最喜欢。”,我说“我最喜欢秦老师”。

 

这里面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我爸跟她关系好,但是更主要的还是,她教会了我们唱很多好听的歌。比如《娃哈哈》,比如《布谷鸟》。而且她还有一个已经上小学一年级的儿子。对于我们这些还在上幼儿园的小孩,上小学的人就好像已经是大人了一样。她儿子来过我们班上几次,有一次还用蓝色粉笔在我们黑板上画了一条鲸鱼。我的天,是鲸鱼哦!从那一天起,我就自己悟出了画鲸鱼的诀窍和要点,那就是一定要大!首先身子就一定要超过半个黑板,然后再加上尾巴,一定要刚好一个黑板那么长。

 

不然,你怎么好意思告诉其他小朋友,你画的是鲸鱼?

 

秦老师在刚教我的时候,发现了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就是每次我交上去的画,落款名字都是反起写的,整个字倒过来的。最开始一次两次,还以为是意外,可能我签名的时候不注意把纸拿倒了。但是后来每次都这样,于是她就去问我爸,我爸一开始也搞不明白,后来一下子恍然大悟:他在家里教我写名字的时候,他是坐我桌子对面,于是我照着他写的写,当然就是倒过来的了……

 

秦老师自己也干过一次蠢事。那天她把我们叫到院子里去,每人抬着自己的小板凳围成一个圈,她站在中间教我们认识“左右”。因为我们是在一个圈里,并且不断变换位置,所以当天下来我完全没有记住到底哪边是左右。都是后来进了小学,我才有了概念:哦,主席台旗杆的这边,是左边;那一边,是右边。

 

 

 

 

 

我爸为了图省事,让我在工程机械厂的职工幼儿园里读了两个大班,没有去念学前班。

 

之后上了小学,我就很少来工程机械厂了。钟文挺在我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暑假去他们大田坎家属区碰到过他一回,他以主人翁的姿态带着我去偷了他家邻居阳台上的一截香肠烤给我们吃。那实在是太好吃,太香了,让我当时由衷地觉得他们家属区的生活实在是太丰富了。后来我又在姨妈家自己烤过一截香肠来吃,但是就不好吃。最后得出结论:烤香肠,还是要用广味的,川味的香肠烤起不好吃。

 

李朝阳因为我爸和他爸的关系,我们高中的时候还见过面,但是好像他当时没有在上高中。

 

魏威后来我小学的时候寒暑假还经常去他家找他玩。我奶奶当时在他们家那块儿守大门,我只要去我奶奶那里,就会去找他。

 

等我离开幼儿园之后,再回工程机械厂,基本就都只是同一个原因:洗澡。

 

我整个童年,跟工程机械厂相关的最恐怖的记忆:就是我爸带我去洗澡。职工澡堂,那真的是整个工程机械厂最恐怖的地方。那里最早洗澡是不要钱的,但是经常有厂外的人,冒充进来洗,于是就五分,一毛的开始收费。人一旦脱了衣服走进去,我的天,白雾弥漫,稍走几步回头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热气腾腾不说,每一个移动的白花花的肉体都还呆着一根毛发浓密的大香肠,简直太可怕了。在里面呆的时间,稍微一长,手指头就会发白,起褶皱。最开始,很小的时候,我爸每次给我洗头,我都要哭,就像要被杀了一样……

 

我一直到小学五六年级都还在那里面洗过一次。我记得那一次,我站在我爸二八大杠的后座上,两只手扶着我爸的肩膀。然后我爸跟我说:深圳金鹏队冲上甲A了。

 

那时候的工程机械厂,已经开始走向衰败了。

 

工人阶级不再吃香,下岗的下岗。大概在我读初中的时期,成都双桥子附近有很多长途中巴车,野蛮拉客。我爸车间有个同事,在上班途中被强行拉进了车里,解释了半天,出来还被打了一顿。他没想过,就一个人在车间工具箱里边哭边找扳手,同事些问清楚了原因,然后只见一车间的人拿着扳手,浩浩荡荡,不急不慢的走出了工厂大门。

 

一般吃长途车司机这碗饭的人,很多都不是一般角色。有过案底吃过牢饭,或者当过街头霸王的比比皆是。更何况这些敢大白天强行拉客的,一般都是混社会的,江湖朋友足够多,不轻易怕事。那天看着一队愤怒的工人把自己团团围住,还一人一把扳手,也是吓得站都站不起来。其他一样混社会的司机同行都不敢帮,眼睁睁看到这个人被这群工人,你一脚,我一脚踢成了熊猫人。我爸说他当时都冲上去踢了的,我现在觉得,那就是他们工人阶级最后的荣光。

 

在我上高中的时候,整个工程机械厂就开始拆了,我爸他们集体搬去了三环外的洪河镇,每天早上都还要早起去赶班车。在我高二的一个星期六晚上,住校从学校回来,在51路的双层公交车上,我看到工程机械厂的围墙下面压着一个脑袋盖着白布的工人,而他的头顶上方,就正好挂着有一个红色的横幅,上面写着:安全重于泰山。

 

之后工程机械厂就夷为了平地,建起了高楼,变成了现在的蜀都花园。以致前面好多年,我都曾经把蜀都花园定成我买房的首选,因为我爸妈还有我,都曾经在那里生活过,留下过一段深刻的回忆。

 

之后在我骑车环华的途中,我还有意留意过路上见到的装载机、挖掘机。发现都是以徐工、柳工的居多。即使是在自己四川境内,也很少看见成工的标记。我知道它真的彻底落寞了,但是我的记忆,还是永远的停留在了那个我坐在装载机崭新的驾驶室里,准备指挥着后面无数的装载机开疆拓土的画面里……

 

大概在2007年的时候,第一届《快乐男声》在成都进行海选。我爸单位上有一个同事的孩子去参加,并且拿到了成都赛区唯一的一张直通卡“红领巾”。评委黑楠问他“你从哪儿来?”他说,他是从音乐的世界里来的。黑楠又问他“你要到哪儿去?”他说,他要到音乐的最高点去。那个人,叫做王铮亮。

 

后来他创作的《时间都去哪儿了》通过春晚红遍了全国。我爸才跟我说起这个事,我妈说她都有印象,刚进厂的时候,宣传队里面有个比他们可能大十岁左右的爱跳舞的长发男子,那个人就是王铮亮他爸。说这个的时候,他们两个好像也回到了自己刚进工程机械厂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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