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 | 付关军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2-03-10 21:04:11

我发觉眼前的一排排人就像一幕沸腾的哑剧,又像是一条极度亢奋的哑巴龙。此刻,这条龙啊的一声叫,我看到了,一个身高挺袖珍的小女孩突然就双脚离了地,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往车门前拥了过去,我发现她脸上挂满了泪水...


 



我写了一个字,白,朱水水发出了鸭子似的尖细的笑,,他提起笔,在白的前面加了一个字,变成了很白,我抢过笔,写了一个字,大,刘艺迫不及待地抢过笔,加了个字,就连成了一句话,很白,很大。


这指的是对面硬座上的女人,确切地说是个少妇,我之所以敢这么肯定,是因为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孩子正粉着一张嫩嫩的脸安静地睡,孩子肯定不懂得什么叫拥挤,也不懂得这里的空气比猪窝还难闻。


朱水水一到火车站就骂我是猪头,说:你个猪,你瞧瞧,火车站上的人,多得蚂蚁一样,我说晚走几天,你非要今天走,你想被挤成锅贴吗?我擦了擦脸上的臭汗,说你个驴日的,你还想躺在炕上白天做梦娶媳妇啊,今天是初七,到深圳刚好是初八,正是找工的好日子,你晚走几天,就站在深圳街头伸长脖子,龟孙似的喝西北风吧。


我攥着火车票,扛着饱满的帆布袋,随着蜿蜒的人群挤火车,前面的一个胖子身上散发出厕所里固有的味道,我一只手捏着鼻子,眉毛竖成韭菜,脸上的表情能让傻子害怕到颤抖,但我只能在心里用刀把脸前的胖子大卸八块,冷风吹干了我的额头,热汗又涌出来,我把眼睛一闭,憋足了全部力气往前挤。胖子似乎很不耐烦,撅起硕大的屁股给了我的腹部一个强烈的抗议,但我百折不挠,奋勇向前。不远处几个大盖帽挥动着双手,嘴里喊着:秩序,秩序!排好队,排好队!不要挤!但我觉得大盖帽讲的纯粹就是废话,不挤,等会火车牛样的一声叫,我骑你妈下广东啊!我发觉眼前的一排排人就像一幕沸腾的哑剧,又像是一条极度亢奋的哑巴龙。此刻,这条龙啊的一声叫,我看到了,一个身高挺袖珍的小女孩突然就双脚离了地,身体开始不由自主地往车门前拥了过去,我发现她脸上挂满了泪水,她在喊:

我的包掉地上了,我的包!!


周边的人都在忙乱中沉默,没人有兴趣注意她的包,似乎这个或许存在的包是个炸弹,没有人愿意多瞄上一眼。我在潮水般的人群里,突然脚下一软,我知道我踩到包了,但我没有停下,不是我不想停,是根本没有可能弯下腰,直到很久以后,我都在想,我是不是踩到了一只包?我始终不敢确信,因为我没有办法看到。



厕所里挤满了人,过道里挤满了人,我的屁股在同邻居抗争了很久以后,才得到了半腚之地。我目光忧伤地拧开矿泉水瓶子,抿了一小口,我不敢喝多,我怕我强大的排水系统会给我强大的压力,天知道我是多么不想去旁边的厕所,虽然厕所离我也就五米左右的距离,但这五米是痛苦的五米,我想我首先不会武功,肯定飞不过去,我身材不够强壮,怕被人打,因此不敢踩着别人的头顶过去,我于是很敬佩火车上的叔叔阿姨,惊叹他们惊天地泣鬼神的意志力,尤其是那个手提一个提包卖盗版书的阿姨。阿姨身材很苗条,粗略估计有一头成年猪的重量,她嘴巴上涂着足有三斤重的猪血,眼睛描得似乎是要去恐吓钟馗,她扯开驴一样的嗓门喊

都来看啊,都来买啊,十块钱一本啊,知音,家庭,男人装啦。

我看过手上的电子表,半个小时内,她精神亢奋地在17号车厢里穿越了4次,我开始怀疑她是个身怀绝技的世外高人。


我其实比其他人幸福,我看到附近的一个戴眼镜的少女脸上写满了绝望,她的眼睛红成了兔子,似乎在承受一万斤重的委屈,她拿着一块粉红的手帕,捂在自己的鼻子上,嘴也遮掩了大半,另一只手拿着一本杂志在拼命地摇,于是我看到了紧挨着她的人,我看到那人的一瞬间,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我开始怀疑那个中年男子的血统,我猜想他的父亲或母亲一定来自遥远的非洲,而且必定是在非洲煤矿里的挖煤一族。如果单单是黑,我想他身边的少女肯定不会那么痛苦,关键是那男人的脚,一看到那人的脚,我开始对身边穿球鞋的小伙子充满了歉意,在此之前,我固执地认为,臭咸鱼的味道是从他的球鞋里发出来的,然而铁一般的事实告诉我,我错了,彻底的错了,我终于寻到了气味的根源,然后心里便丝丝屡屡地疼,我为女孩的悲惨境地感到由衷的痛苦,近在咫尺,却爱莫能助。


少妇怀里的孩子醒了过来,开始手颤脚蹬,粉嫩的小脑袋瓜扭来扭去,然后哇一声哭出了声,少妇右手伸进肩上的提包,包是劣质的,一看就有着悠久的历史,斑驳的表面隐隐有着岁月的沧桑,少妇掏出一个奶瓶,摇了摇,才发现里面没水了,她的眼光越过层层叠叠的人群,望向并不遥远的饮水机,眼睛里便塞满了冰块,孩子哭声更大,小身子一挺一挺的,少妇轻轻地说乖,宝宝不哭,乖,宝宝不哭。


我没有尿意,但心头却告诉自己,必须要去一趟洗手间了,我冲着少妇微笑,说:

大姐,孩子哭得厉害,肯定是渴了,我正好要去洗手间,你把奶瓶给我,我给你顺路捎点水回来。


少妇的眼睛亮起来,如早上晴朗的天空,她毫不犹豫地把奶瓶递给了我,语气里盈满了感激:

大兄弟,谢谢你啊。


我经过了艰难的跋涉,单薄的身体左冲右突,低眉顺眼地喊了28次借过之后,终于走到饮水机跟前,灌满了一奶瓶水,奶粉被水一冲,荡了起来,奶香瞬间钻入了我的鼻子,早上的阳光透过凛冽的窗玻璃艰难地挤到奶瓶上,我的心竟莫名地觉出小小的幸福。


大兄弟,你真是个诚实人,去深圳干啥活去?

少妇一边用手轻轻拍着怀里的孩子,一边用热情且浓重的山东话问我。


去电子厂上班,不过打算换个厂,初八招工的厂多,想比较一下进个好厂。大姐,你去深圳干啥呢?

找爹。

找爹?

我对眼前少妇简练却充满震撼力的话语充满了好奇,我把身体坐正了一点,双眼望着少妇美丽精致却淳朴低调的脸。


不是,是找孩子他爹,俺家里的那口。

少妇的脸红了红。


大姐,孩子这么小,大哥没陪你在身边,还要去找?啥个情况?


少妇低下头,不说话,然后抬起头,眼神疲惫,语调疲惫:

大兄弟,你知道上沙村吗?



我当然知道上沙村,我整整在这个海边的小村子蜗居了三年半,日日夜夜享受着黑暗的日子,用暗无天日来说,丝毫也不为过。我租的房子叫幸福楼,幸福楼挣扎在一堆拥挤的楼群里,楼与楼之间的道路小得刚能挤过一个屁股,幸福楼周边的楼群个个有着好听的名字:珍珠楼、帝豪世家、亲王府、贵族海岸,反正一个比一个能吹,虽然名字气势宏大,但无一例外楼下垃圾遍地,脏水横流,苍蝇飞翔,老鼠狂奔,楼上除了千奇百怪、千回百转、千臭万腐的各种味道之外,统统地没有阳光。


住进幸福楼之后,面对黑漆漆15平方米的小窝,我在心里强烈问候了房东的祖宗十八代,这些天天就知道打牌喝茶泡姑娘收房租的鸟人们心真是黑到了非洲,屁大点的地方竟然要900块月租,还不包管理费!洗手间厨房二合一,吃饱了直接大小便绝对节约时间,厨房小得只能放下一个炒锅,洗手间往大了说也仅仅能挤下一个并不丰满的屁股,睡觉的小卧室,腿部必须时常保持弯曲,要不就会蹬翻了电视机。更要命的无论外面多么的晴空万里、艳阳高照,幸福楼从1到16层压根就分享不到一点点阳光。上沙村的对面就是看海景的万科金域蓝湾,住在上面的大爷们享受了三年半阳光灿烂海风习习的白天,三年半海风阵阵海浪声声的夜晚,我离他们小区也就500米不到,仅仅享受了三年半漆黑的夜,三年半苍蝇蚊子的翩翩起舞。


我点点头:

大姐,我在上沙住了好多年了。


少妇眼里的惊喜一闪而过:

大兄弟,好人做到底,你能带俺去上沙村吗?俺第一次出远门,人生地不熟的,俺家里那口就住在那儿。




我现在心情半好不坏,好的是,工作有着落了,坏的是张小琴又要我做好人。其实我本来想找个出粮准时、加班不多、待遇优厚的电子厂,结果在周边工业区找了半天,也没遇到一个合适的,我是绝对不会进飞腾电子厂了,我在飞腾干了一年,天天从旭日东升工作到星光闪耀,饭菜糟糕得狗都嫌弃,天天不是萝卜炒土豆,就是土豆炒萝卜,要不就是豆芽炒豆腐,豆腐炒豆芽。夜宵更是吝啬到令人绝望,五毛钱一包的地下工厂出品的劣质方便面,爱吃不吃。


汤稀到老鼠都不肯光顾,老板周黑子似是抠门大学博士毕业,深悟节约之道,要求员工们不能浪费一粒米饭,一根豆芽,又似颇懂养生,经常慈眉善目地对员工们说:喏,饭菜八分饱,身体才够好,大家要懂得养生。


去你妈的,养你妈的生,又想马儿跑得快,又想马儿不吃草,最好还能产牛奶,下鸡蛋,有这么好的事吗,于是老子在心里飞起一脚,凌空一跃,在大脑里幻想着这个凌厉的姿势,一脚踹在了周黑子的脑门上。


年底一到,放假之前,我左手拿过年终奖,右手就交了辞职书,辞职书的理由很特别:周总,我要回家研究一下怎样让一头公牛生出母鸡。


工业区里电子厂待遇均大同小异,大大小小的厂门口贴着大红的招聘启事,但待遇却跟商量好了似的都在1000块左右徘徊不前,还都不包吃住,关内的工厂都这鸟样,我走过一家家工厂,近中午时分终于杀回上沙,想回幸福楼幸福地睡一觉,下午继续找厂。


下了286路车,迈步穿过上沙创新科技园,心里感叹前几年这些挤满馒头房、理发店、沙县小吃的破楼,里刷外砌的,摇身一变就成高科技园区了。


身边闪过一辆红色奥迪TT,奥迪TT轻盈地停在了旁边的一栋装修精美的楼下,玻璃幕墙上刻着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星光传媒。这些我压根就不在意,在意的是车上下来的女子,我一眼望过去,就被施了定身咒,女子身材好得能让西施绝望,貂蝉抑郁,长发垂肩,皮肤好得如同一个传说,尤其那气质,清高如修女,,身上似乎隐藏着普天下最高的逻辑与智慧,再美好的形容词在她的面前都显得乏力。



女子小手指上摇着一串车钥匙,步履飘逸地走进星光传媒,我抬头看了看大门口放着的招聘启事,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先生,想应聘什么职位?

一个自称谭小姐的人事部助理面试了我。

文案策划。

有过什么成功的案例没?

有……过。

我回答得毫无底气。


举个例子?

谭小姐双手抱肩,气定神闲。


比如,嗯,比如我曾策划过我们家乡最大的一条河,让这条河在5分钟内,瞬间沸腾了起来。

什么意思?

谭小姐皱皱眉,显然没听懂。


反湾,你懂吗?

我开始镇定下来。


谭小姐摇摇头,略微一思考,问道:

是欧派策划大师最新的网络术语吗?

我心里憋得厉害,想笑,但拼命忍住,还欧派,压根就是河里水少了,鱼儿都冒了出来,我喊了邻居去湾里捉鱼,人一多,就叫反湾了,满河湾都是人。


当然,我不能这么说,我告诉谭小姐,反湾这个词是韩国策划大师们最近提出的一个先锋概念,指的是一个人利用某个焦点时间瞬间制造的人海效应,并且迅速将一个现象在最短的时间内变成轰动,得以最大范围,最大强度地传播,这就是所谓的反湾效应,比如我让很多人在5分钟内纷纷跑到河里去,就充分的实践了这一理论。


谭小姐似有所悟,说你填个表,我龙飞凤舞胸有成竹地把表填完,尤其把近几年业余时间发表的许多文章也填了进去,谭小姐看了看,说你稍等会,半小时后出来,说,

牛小牛,你被录用了,月薪2300,食宿自理,一周休息一天半,你明天就可以过来上班。


晚上,我请朱水水、刘艺、张小琴吃兰州拉面。张小琴说:

大兄弟,我下午去了俺家那口子给我留的地址,上沙东村西巷26号。


我心里一动,感觉这地址咋如此熟悉,边往嘴里吸了口拉面,边问道:

大姐,找到你男人了没。

没,那是个厕所。


对,我记起来了,怪不得号码如此熟悉,26号,上沙村的公厕。


假地址?为什么给你假地址?

我的话语里开始隐隐中含了暴风雨。


他给我写信的地址就是这个地方,他说打电话贵,一般情况,一个月给俺写封信,他来深圳快三年了,每次写信都留的这个地址,说是在一家电器厂上班,做保安,工资一个月2000。

张小琴眼睛直直的,似在自言自语。

就没给你留个手机?平时你们不通电话?

我问道。


留了的,但是我每次打过去都是秘书台,他每次打回来都劈头盖脸地骂我,说我浪费钱,一分钟好几毛呢,他说,有什么事不能在信里说啊。


你这次来,他不知道?搞什么名堂!

我拍了下桌子,开始有点发怒了。


半年来,我都联系不上他,打电话永远是秘书台,写信也不回,孩子都快两岁了,他都没有回来看一眼,婆婆也联系不到他,我们心里急,怕他出了事,就过来找,俺婆婆眼神不好,孩子他爷爷去世得又早,只能我来了。



悲剧,真是个悲剧,我心里暗自下了结论,要不张小琴他老公心怀鬼胎,感情走私有了外遇,要不就是从事非法律非道德事业,被警察叔叔安排进了小黑屋,不管怎样的结果,我隐隐觉得,张小琴这次深圳之行,彻底的悲剧了。


天黑了下来,上沙村的街道上开始人潮汹涌,霓虹灯闪烁。街道两边的小商品摊摆了琳琅满目的商品,各色美女蹬着高跟鞋,眼神高高,胸脯高高,气质高高地在大街上招摇而过。


我把眼神收回来,拿牙签剔了剔牙,说:

大姐,你晚上住哪里呢?


张小琴犹豫了一下,说:

家里经济不宽裕,出门只带了500块,火车上一花,只剩下400了,看来晚上只能住招待所了。


我暗道一声真是扯淡,身揣500块,还带着个奶粉消费大户就敢离家千里地跑出来闯江湖,简直就是不可理喻,高雅点说就是单纯,通俗点说就是缺根筋。


宋水水埋头干掉一大碗牛肉拉面,打了个饱嗝,说:

牛哥,你就好人做到底,帮小琴姐解决个招待所吧。


刘艺也一边附和:

牛哥,这光荣、崇高的工作就交给你了,我们精神上对你表示支持。


我心里有点苦,比吃了鱼胆还要苦,但我脸上保持着绅士的微笑,正了正脖子上18块的金黄的领带,说都是老乡,出门在外,有困难互相帮助,天经地义的事。


辗转了几条街,终于在一条小巷里找了家最最便宜的旅店,楼梯陡峭,房间破败,没电视,没洗手间,更没空调,价格倒还实惠,一晚上40块。


在幸福楼里即将睡着的时刻,我对上铺的朱水水说:

按深圳这消费水平,她坚持不到一周。


宋水水翻了个身,打了个哈欠,哲人似的发了个感慨:

盛世浮华,民生多艰啊。


到星光上班的第二天上午10点,我被叫到总经理室,一进去我就被震撼了,足有50平方米的独立办公室,恢弘气派的老板桌足有三米八,靠墙一排实木书柜,从孔子到余华,从莫言到格非,从海明威到博尔赫斯,一墙的名家,另外一面墙是酒架,什么XO、马爹利、轩尼诗、人头马全是世界级名酒,看商标都认识,但一样也没喝过。脚下是北极狐雪白的地毯,我的身体开始微微地颤抖,眼神谦卑,语调柔和:

顾总,您找我?

坐吧。


顾雯雯用洁白的下巴点了一下大班台后面的椅子,我忐忑地坐下,不知道眼前这位开奥迪TT的顾大美女找我究竟有何贵干,级别上讲差着十万八千里,我上面有组长,组长上面有项目经理,项目经理上面有区域经理,区域经理上面有分管的副总,中间隔着千山万水,咋就莫名其妙被叫进总经理室了?

你没干过策划。

顾雯雯唇红齿白,一脸淡定。


没有,嗯,有……有过,顾总,您怎么知道我没干过文案策划?

有著名香水的味道袭来,我开始有点语无伦次。


感觉。

顾雯雯的回答极其的简练,嘴角似乎还带了微微的不屑。


在喝了一口茶之后,顾雯雯双手抱肩,将自己隐在巨大的总裁椅的靠背上,眼睛平静地望着我。


我咽了一下口水,眼神开始低了下来,既然穿帮了,那就爱咋咋地,我打了个傲慢的哈欠,声音有点慵懒地说:

顾总,您是聪明人,你看着办吧。


顾雯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身体前倾,手里拿起一支精美的签字笔摇来摇去,说道:

不过呢,呵呵,你还是蛮聪明的,文章写得好,我在网上搜了你的资料,散文、小说、诗歌都充满了灵气,因此呢,嗯。

顾雯雯轻轻地顿了一下,抬起头,眼光有点真诚地望着我,

牛小牛,说真的,我有点欣赏你的才华,星光欢迎你的到来,文案策划没有经验没关系,可以慢慢学。你是块好料,好自为之吧。


三天后,我进了袖珍洗手间解决了身体上的废水,随口恭喜了朱水水找到了一份超市装卸工的工作,横眉怒目地谴责了刘艺挑肥拣瘦,都一周了,工作还没个头绪,真是头猪,然后系上皮带,扎上领带,然后手机就响了起来。


接完电话,我直奔上沙广场,张小琴正抱着怀里的李冬冬在广场上焦急地转圈。



我心里明白了八九分,走上前,摸了摸李冬冬的脸,说:

大侄子,真乖,说吧,大姐,看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


我单刀直入,语言非常犀利,我知道眼前的来自老家二狗子村的农村美女遇到了巨大的经济困境,想来也是,足足在小旅馆坚持了8天,也该弹尽粮绝了。


大兄弟,我,我的钱花光了,你看,我该怎么办啊?在这里,俺无亲无故的,就认识你这个老乡,该怎么办啊?

张小琴的声音里含了深秋清晨的浓雾,迷茫、恍惚,又憔悴焦急。


这样吧,我借给你400块钱,你买张火车票回家吧!既然找不到你男人,就先回家吧,带着个孩子多不容易啊!你都找了一周了,也尽力了。

我把借字的音加重了些,意在提醒眼前的美女,这钱是要还的,我也有苦衷,父母都是纯正的农民,土里刨食,靠天吃饭,供我读大学欠下的债还没还完,妹妹又开始读大学,就我一个月千多块的工资,绝对的贫困农民,充不起大款。


可是张小琴坚定地摇了摇头,目光悲壮地向北方望了望,说:

大兄弟,我回不去了。


在张小琴的诉说里,我知道了事情的基本经过,二狗子村在响应上级号召,大步迈向新农村,大搞拆迁,几百年依山傍水的小村庄眨眼间便成了一堆瓦砾,鸡飞狗跳蛤蟆叫,政府给了点产业置换期房租补偿费,意思是说,房子拆掉,楼房没建起来的这半年时间,每家每户给你500块补助,该投亲靠友的投亲靠友,该住宾馆的住宾馆,该去哪里睡就去哪里睡。张小琴的婆婆去了娘家的一个侄子家住,张小琴娘家在张家村,三间土坯房,弟弟两口子住一间,父母住一间,中间一间集合了会客室,厨房,杂物间的全体功能,因此,对于张小琴的无家可归,娘家人双手一摊,鼻子一酸,爱莫能助。


婆婆泪眼模糊地摸着张小琴的手,说:

小琴啊,日子苦,命苦不能怨政府,你还是去深圳找你男人吧!



那怎么办?听完张小琴的讲述,我也没了主张,总不能给她租房子住吧,随便个单间,屁大点的地方,两押一租得3000多呢,我可没这么多钱,就是有,这萍水相逢的,我也不舍得啊。再说给她介绍个工作也不现实,孩子谁带啊。



我心里挣扎了一下,似要做个决定,但终是没讲出口,我无力地笑了笑,说:

小琴姐,我想想办法,我先去上班了。


是在逃避吗,我也不知道,当我大踏步离开张小琴的时候,我分明感到背后有泪水掉了下来。


整整一天,我都心乱如麻,心头似有几百只蜜蜂在飞,总觉得浑身不舒服,下午下了班,打完卡,我飞出星光,跑去广场。此时,夕阳夕照,寒风阵阵,广场上依旧熙熙攘攘,篮球场旁边的椅子上,张小琴抱着怀里的孩子,眼神迷茫得倍加令人断肠。


我走上前,咬了咬牙,说:

小琴姐,你我无亲无故,但出门在外,终归是老乡,如果你信得过兄弟的人品,就暂时到我租的房子住吧,不过房子很小,你只能带着孩子睡下铺,我睡上铺,走一步看一步吧。


张小琴嘴角开始抖起来,如同秋风里飘摇的树叶,又如同工作中的发电机,眼泪就突然涌了出来:

大兄弟,谢谢你,你真是大好人,俺做牛做马都报答不了你。


对于张小琴的到来,朱水水显然不欢迎,因为这直接剥夺了他的一张床位。房租900,说好了从这个月起,朱水水出200,刘艺出200,我出500。


朱水水气鼓鼓地说:

小牛,我虽然住了十天,但这钱我不能出,是你强迫我走的,你为了金屋藏娇,就把兄弟扫地出门,你这家伙真是狼心狗肺。


我也来了气:

总不能看人家流落街头吧,金屋藏娇?你以为我愿意啊,我是正人君子,这些年的兄弟了,难道你不知道?就说小时候,你同刘艺经常跑去女生厕所附近东张西望,我一次都没去,你说谁的人品好?


刘艺笑了,说:

你们就别吵了,水水,你们不是提供宿舍嘛,你去宿舍住,我碰巧也找到了工作,在白又大馒头房蒸馒头,有地方住,我们就成全了牛哥吧,说不定能成全一个大好姻缘呢,这样一来,牛哥连生儿子的活都省了,哈哈。


我挥动拳头:

你们这群非人类!


突然住进一个陌生人,还是一个挺漂亮的陌生女人这的确是件令人头疼的事,在此之前,我也就只穿件内裤跑来跑去,出门时再穿成人模狗样,现在不行了,得必须保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包装完整,还得忍受李冬冬半夜撒娇哭闹,更要命的,孤男寡女同居一室,难免会有些不该有的幻想,我得承认自己不是圣人,不是神,,当然也绝对不是流氓,有些事只能在脑子里想想,做不出也不敢做。


我早上起床的时候,拉亮电灯,李冬冬在下铺睡得正甜,我突然就闻到了一股米香,穿上衣服几步走到厨房前就看到一锅清香四溢的白米粥摆在了我的小餐桌上,还有盘香油拌萝卜条,一碟清炒包菜,说实话,我长这么大从没看过切的这么细、这么柔的萝卜条,简直是太有深度太有造型了,这不仅仅是早餐,简直就是件艺术品,而制造这件艺术品的年轻女子正冲我低眉顺眼地笑,我在这笑容里读出了寄人篱下,也读出了善良质朴,再用眼睛一扫15平方米的小屋,咋就变得如此整洁了?以前我同朱水水、刘艺住的时候,满屋子都是袜子乱飞,吃剩的方便面盒子占据着各处高地,地板上小强们在欢快地散着步,现如今是天翻地覆泰尔康,旧貌换新颜了。


所有的简单的粗陋的家居都各就各位,如穿着寒酸却精神饱满的乡亲们在接受皇帝的巡视,面对此情此景,有一种小小的幸福感击中了我的心脏,我脸上涌起笑意,说:

小琴姐,你真是个贤妻良母。


借用一句童话小人书里常用的词语,就是从此以后,我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我每天给张小琴20块钱买菜钱,天知道这个美丽质朴的小女子身藏着怎样的绝技,她总能把每一顿早餐做得温馨浪漫,把每一顿午餐做得鬼斧神工,把每一顿晚餐做得奢华惊艳,这简直就是奇迹,这简直就是从神笔马良画上走下来的仙人。就比如今天我吃的,早上是蒜蓉酱茄子、白米粥,茄子是张小琴在菜市场买来自己腌的,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找来一个大塑料瓶,里面放了八角、花椒、蒜瓣、调味品,腌出来的茄子,哎呀呀,柔软,有劲道,味道极佳;中午虽然还是以茄子主打,但是茄子摇身一变,成了五花肉炒茄子,还有个五花肉炒土豆。说实话,这两种平民食品我长这么大吃了无数次,自从吃过张小琴做的这两样菜之后,我就觉得以前做这两样菜的厨师们都可以金盆洗手退隐江湖了,要不就跳楼赶紧结束自己的厨师生涯。

吃得好精神就好,我正在办公室构思一份策划案,只觉得一股馨香飘过来,顾雯雯站在我的身后,依旧用下巴指了指门外:

来,跟我走。


顾总讲话从来就是如此的简洁,绝不拖泥带水,啦啦踏踏,甚至她一个充满灵性的眼神,就能让你心领神会,比如你该替她倒一杯茶了,或者拿起衣架上的天鹅绒大衣递给她。



我碎步跟在顾雯雯的身后,心脏跳得厉害,我得承认,每次近距离地跟在顾雯雯的身边,我全身的血液都会加速流动,她那婉转飘逸、曲线玲珑、惊天地泣鬼神的身材,就是唐僧他老人家见了也得狂喷鼻血,她那灵动内敛隐忍含蓄的勾魂夺魄的气质,古今中外任何的哲学大师都得跪在她的脚下,忏悔自己的浅薄无知。


我不知道,我心中的女神要带我去哪里,走到奥迪TT前,顾雯雯把小坤包递给我,然后熟练地坐进驾驶室,她轻轻摁下按钮,车窗落下: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上车。


这是一个盛大的酒会,地点就在东部华侨城的山上,安静、深邃,举目四望,就是浩瀚的大海,大小梅沙尽收眼底,周围都是一些气质华贵的别墅。顾雯雯引我进入一个金碧辉煌,气势恢弘,集古典美与现代美于一体的足有800平方米的豪华别墅,别墅门口站着两名保安,戴着洁白的手套,腰杆倍直,一脸的庄严肃穆,顾雯雯拿出一张精致的小卡片,在大门上一个金蝉的嘴里一插,保安马上来个敬礼,比机器人的动作还整齐划一:农家小院欢迎您,请进。


此时,我开始对二十多年来所学习的中国汉语产生了强烈的质疑,幸福楼、帝豪世家,就是一栋破农民楼,名字却恢弘霸气,这么牛叉的一栋海边独栋别墅,带独立游泳池,就这地段,怎么着也要上亿吧,却偏偏起了这么一个令人抓狂的名字,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啊,这真他妈的让人纠结。


不是幻想的电视上的画面,比如俊男倩女举着高脚杯,貌似谨慎的你好我好碰下杯,然后就是自己找托盘望着几十种自助餐想吃啥就吃啥。压根就不是这样。内勤引领我们走入一个超大的房间,目测足足有100平方米,装饰考究,每一把椅子都金光闪闪,足足有200寸的液晶大屏幕镶嵌在金黄的墙壁里,一个幽怨哀伤的少女,正在屏幕上吹着一支笛子,背景是江南古老的雨巷,就差把伞了,要不就成老戴的诗了。


自从顾雯雯一出现,有各色的型男靓女上前握手,态度谦恭,脸带微笑,还有不少人在握手之后,纷纷把手上拿的精致小巧的小礼品双手递给顾雯雯,顾雯雯伸出芊芊玉手接过来,转手就给了我拿着,我终于明白我今天的角色,小跟班,帮主人保管礼物的小跟班。


房屋中间的一大块黄布缓缓的撤了下来,我震撼了,有点被天雷给雷了的感觉,黄布撤去,一张巨大到令人恐怖的大圆桌摆在了人们的面前,桌子在灯光的照耀下,璀璨夺目,水晶桌,不管是人工的、天然的,绝对是水晶桌!更让人纠结的是,这张大桌子,足以大到在上面跳芭蕾,要是哪条英雄好汉跨马提刀上去哇呀呀表演中国武术,也绝对绰绰有余。


一个硕大却英俊的胖子站在主席台上,开始讲这次晚宴的意义,说这次请大家来小聚一下,就是为了雯雯的生日,接下来,大家尽情地吃喝,不醉不归。


我暗自懊恼,老大的生日,自己竟然一点准备都没,这简直失礼之极了,但人家没告诉我。想想得说句什么,我冲身边的顾雯雯眉开眼笑,极真诚地说:

顾总,生日快乐。


足足有100多客人纷纷落座,但水晶桌仍然显得富裕,菜开始端上来,分餐制,服务员身着统一的黄色礼袍,每个人负责3个贵宾的夹菜布菜,碗碟更换,个个眼神绝对柔和,笑容绝对甜蜜,动作绝对轻柔,绝对不会让你挑到半分毛病,第一次出席这么盛大隆重的场面,我的脑门上开始冒汗,心想,莫不是祖上哪个爷爷的坟上冒青烟了吧。这么豪华的事咋就让自己给遇到了?以前也吃过酒宴,顶多就十多人,整个大排档,整几盘土豆炒肉,豆芽豆腐啥的,顶好再上盘白切鸡,都算是奢华了。


今天吃的什么?有些认识,有些不认识,但我敢断定,以前绝对统统地没吃过。


就说那鲍鱼,举起来能砸死个人,就说那龙虾,骑上去就能下西洋,还有鱼翅,举起来就是关老爷的大刀。


终于看到盘清淡的,有点类似通心菜,长相朴实无华,嚼在嘴里立刻神清气爽,感觉自己开始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我低声问道:

顾总,这什么菜?

顾雯雯轻笑:

撒哈拉大沙漠旁边映月泉边长的,多吃点。


很……很贵吧。

我小心翼翼地问。

也不贵,一斤也就2000多块。

顾雯雯很平静地回答。


我,我该说什么呢?郁闷、纠结、幻灭感扑面而来,这他妈的什么世道。



高潮还在后面,吃过十多道菜之后,一个水晶车上承载着一个巨大的蛋糕在水晶桌的中间缓缓升起,就如同巨星在舞台中间突然钻出来的感觉类似,满场开始响起祝你生日快乐的歌曲,推着水晶车的是一对晶莹剔透的金童玉女,金童玉女冲着顾雯雯的方向鞠了个躬,然后男童手里便多了件古筝,女童手里多了件琵琶,女童开始弹,如水的音乐开始在大厅里波澜起伏,巨大的液晶屏上升起浩瀚的大海,皎洁的圆月,岸边葱郁灿烂的花朵,我转过脸去,发现顾雯雯的眼里竟有些潮湿,她愣愣地站着,似在追忆自己往昔的岁月,足足有五分钟,她明眸皓齿地问道:

谁会背诵?谁会?


英俊的胖子似乎有些尴尬,张了张嘴,正了正领带,终是没说出口,红男绿女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就是不开口。


我站了起来,似有天神附体,一脸的正气自信,说:

顾总,您过生日,我都没有礼物送你,这首诗,我朗诵给你听吧。

然后我神态肃穆,语调有些些微的悲凉,期期艾艾地朗诵起了这首千古名篇: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江流婉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

 

朗诵完后,每个人都不说话,顾雯雯竟流了泪,如悬崖上滚落的瀑布,她凝眸看我,朱唇轻启:

谢谢你,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接下来是个盛大的舞会,我坐在忽明忽暗的吧台前,品着1928年的路易十六,内心百味杂陈,英俊的胖子把顾雯雯拥在怀里,我突然觉得我在这样的环境里是多么的不协调。


曲终人散,胖子在顾雯雯耳边低语了几句,顾雯雯坚定地摇摇头,然后风一样走到我的身边,坚定地说:

走,回去。


顾雯雯喝了酒,肯定不少,茅台与轩尼诗掺在一起的酒气侵入了我的鼻孔。她带我来到香蜜湖一号的豪宅区,走进一栋联排别墅,壁灯一开,我又一次被震撼了,这简直是艺术的天堂,白,洁白,整个装修格局给人的感觉圣洁,低调、温馨的客厅里挂满了名人字画,一墙的古典山水,宽大的阳台上,一株丁香树正在幽怨地盛开。


顾雯雯从卧室里拿出一个老掉牙的录音机,漆面剥落,要多旧有多旧。


她对我说:

走吧,去海边听歌。


已是夜里2点多,红树林零星着几个闲散的游人,海风吹来,拨动着顾雯雯的长发,长裙飞扬,有月亮印在上面,像一个恍惚的梦。


从老掉牙的录音机里传来歌声,有最远的你是我最近的爱,有把根留住,更多的是春江花月夜,这首古筝曲翻来覆去播了足足有六遍。


我坐在顾雯雯的身边,往昔一幕幕从大海上升起,向我涌过来,里面有我童年无忧无虑的时光,有大学时代的意气风发,有眼下的15平方米的小屋,有桌子上那咸涩却又香脆的萝卜条。


我的泪落了下来,在这个海风凛冽、美女如花的夜晚,落了下来。


我朦胧着眼睛,对身边的顾雯雯说:我给你朗诵首诗吧,是慕容雪村《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里的:

 

多年后的夜里

你掩面哭泣

青春的灯火若即若离

是谁让你一生怀疑

是谁守着最初的誓言站在原地

谁在天堂

谁在地狱

谁在年轻的梦里一直找你

……

 

顾雯雯哭了,哭得很伤心,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凄凄地哭,那声音像绵软却又坚硬的钢丝,锐利无声地扎进我的心里。




一年后,我胖了十斤,我对身边的张小琴说:

小琴啊,你把我养得这么帅,这么强壮,你让我夜夜面壁思过,纠结抓狂,你于心何忍啊。


张小琴好看地笑了笑,有阳光照耀在她的眼角,上面布着细细的皱纹,虽然沐浴着阳光,却总感觉有些许隐隐的忧伤。


我刚刚搬了家,住进了梦寐以求的万科金域蓝湾,小小的两房一厅,我在洒满阳光的阳台上遥望,总能看到不远处我住过4年半的幸福楼,这一年光景下来,我升职加薪,月薪上了5000,当了策划部的副经理,俨然一副白领的模样。


小琴啊,你都找了你老公一年了,是死是活到现在也不知道,前几天,派出所门口贴的寻尸启事,你也去看了,也不是,深圳都被你快翻个底朝天了,你打算究竟怎么办?


张小琴低着头,足足有5分钟的时间,她抬起头,眼神诚挚地望住我:

除此之外,我一直在等,在找别的东西。


找什么?

我明知故问。

你知道的

……


窗外阳光灿烂,我的心里却是闪电暴雨。我桌子上摆着一张请柬,上面写着林皓天、顾雯雯新婚之喜,恭祝阁下光临。


当然,林皓天就是那个摆了盛大生日庆典的英俊的胖子,特地在日本定做了金童玉女机器人弹奏春江花月夜的胖子,硕士学历,牛津大学毕业,房地产著名开发商,年龄38,身家20亿。


我有什么理由不祝福?我又有什么资格在这场身份悬殊的对决里,有一丝一毫的胜算?


在接到请柬后,婚宴开始前的一周时间内,我夜夜酗酒,站在海边横眉怒目,谴责海风,谴责月亮。


在我第66次骂娘的时候,顾雯雯终于来到我的身边,又是个月朗星稀的深夜。


望着我摇摆的身体,顾雯雯皱皱眉:

何苦呢,喝这么多。


我不说话。


我知道,在你的心里,藏着一个盛大洁白而又温馨的童话,我只是想说,童话终归是童话,现实终归是现实。


我不说话。


有些东西很美好,但只能停留在梦里,毕竟醒来还要面对阳光下的生活,有些鸿沟,有些天堑,我是想一飞而过,但你知道,我飞不过去,我不是神。

我们不是同一个人类。

我开始说话了。


不,我们是同一个人类,但我们不是同一个阶级,不对,是得到的阳光不一样。

顾雯雯有点语无伦次。


还有这月光,还有那首春江花月夜,我们得到的也不一样。同阳光一样,它们都不曾公平过。

我补充道。


我傲慢地打了个哈欠,望住大海说道:

请允许我欣赏你,因你在滚滚红尘里还有颗纯洁而灵动的心;请允许我鄙视你,你终逃不过滚滚的红尘。

我伸出一个食指,放在嘴边,止住了顾雯雯欲张开的嘴,继续说道:

感谢你给过我的温暖的怀抱,还有你滚烫的吻,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请允许我永远暗恋你。


回到万科金域蓝湾,我敲开张小琴的房门,铁青着脸说:

我要喝酒,去做点夜宵。


那个夜晚,我喝光了九瓶啤酒,感觉夜晚是如此的美好,有一张脸在身边忽隐忽现,春江花月夜的曲调又在大脑里升起,海风吹来,那张脸,竟是如此的美丽。


我放开了心中禁锢的魔鬼,双手抱起眼前的人,这一个夜晚,我在欲望的大海里畅游,像一个疯子。


阳光照进来的时候,我浑身酸痛,走进客厅,桌子上摆着一碟泛着油香的萝卜条,白粥冒出的温暖的热气在阳光下婉转直上。


张小琴柔着暖暖羞涩的眼神,给我递过一条毛巾,声音柔软:

趁热吃吧!顺便告诉你,我找了一年多的东西,终于找到了。


我想说点什么,但欲言又止。



李冬冬骑着木马跑过来,抱住我的腿,阳光洒在他清澈的眸子里,他冲我笑,然后破天荒第一次对我说:

爸爸,抱。


我的泪水流了下来,我抱起李冬冬,站在阳台上,指给他看大海上翱翔的海鸥:

儿子,乖,我们才是同一个人类。

李冬冬粉着小嘴:

那些鸟儿是不是人类呀。

我亲了亲李冬冬粉嫩的脸:

它们不是人类,但它们是飞鸟,圣洁的飞鸟。

春江花月夜在电脑里流淌出来,流淌在这个阳光灿烂海风凛冽的清晨。

 

作者简介

作者近照


付关军笔名付冠珺,男, 1980年生,山东人,广东省作协会员,曾就读于山东大学文学院、鲁迅文学院广东研修班、深圳大学首届作家研究生班。自1990年代开始文学创作,在《中国作家》《山花》《芳草》《作品》《广州文艺》《山东文学》等文学刊物发表小说多篇,著有长篇小说《鹏城往事》《今夜阳光明媚》《幸福城》《青苔》、小说集《冯家镇》、散文集《向往事眨眼》等。作品曾获深圳青年文学奖等奖项,作品入选多种选集。有作品被《小说选刊》等重要选刊转载。现居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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