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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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这昨宵相亲一夜，已慰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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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加索《梦》

题俗，来自小说原文。卖油郎说：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为了见到花魁，卖油郎有了一个疯狂的计划，打算攒钱三年，只为与花魁一夜春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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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之光年画：卖油郎独占花魁

1991年，李宗盛吃着牛肉面，在餐垫纸上，写了一首歌《漂洋过海来看你》。

这首歌是为歌手金智娟写的。她在香港时，爱上了一位北京诗人，开始了一段异地苦恋。李宗盛听说了她的故事，就写下了这首歌。当金智娟看到写在牛肉面垫餐纸上的歌，第一句就让她泪如雨下。第一句，耳熟能详：

为你 / 我用了半年的积蓄

漂洋过海的来看你

为了这次相聚

我连见面时的呼吸都曾反复练习

老李的才华，真不是浪得虚名，这几句词极有穿透力，攒钱半年，只为去见一个人，连呼吸都反复练习。为见一面，用掉半年积蓄，算长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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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要把娃娃也就是金智娟唱哭惹

不算，还有更长的。多长？有一个卖油郎计划攒钱三年，只为见花魁一面，和她春宵一夜。

明·冯梦龙的三言二拍中，有一则小说《卖油郎独占花魁》。说的是街头小贩卖油郎秦重，某日出去卖油时，看见隔壁青楼女子、名满全城的花魁王美娘，瞬间石化，被其美貌倾倒，一见钟情，不由得欲望升腾，心想“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自此茶饭不思，睡她一夜的念头牢牢占据了他的头脑。

不但敢想，还敢于付之于行动。卖油郎计划攒钱，攒多少？春宵一夜，要十两银子，这是鸨母给王美娘定的价钱。按明朝当时物价，参考《》里的生活指数，毛估估算下来，一两银子，当时大约可以买到300斤大米，十两就可以买到3000斤米。

对卖油郎来说，这个价格有多高？卖油郎的行当，卖的是香油，价格几许？按明人《宛署杂记》的记载：香油三斤，银一钱二分。算下来，一斤香油，能卖四分银子。刨去成本，卖一斤香油，赚不了多少。10两银子，对走街串巷的小本买卖卖油郎来说，就近乎天价了！

然而，在一个狂热的有执念的人看来，天价又如何？有志不在价高。卖油郎一狠心，做了一个勇敢的决定和匪夷所思的计划：

从明日为始，逐日将本钱扣出，余下的积趱上去。一日积得一分，一年也有三两六钱之数，只消三年，这事便成了；若一日积得二分，只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

目标很明确，计划也周详，方案也有操作性。每天存一分银子，一个月就是三钱，一年就有三两六钱银子，存上三年的确就够了。如果每日存到两分，或者三分银子，那好事将近。计划奋斗三年，只为了睡上她一夜，听上去就颇为荒诞，有一份意料不到的戏剧性。

为实现这份宏伟理想，为了一亲花魁芳泽，卖油郎当真是日日不辞辛苦，担油走巷，努力卖油，有时积三分，有时积二分，再少也要积一分。读到这个部分，忍不住想笑，都说欲望是最好的激励，姑娘是最好的奋斗催剂，理想还是要有的，所言不假。可不是么？一年多就攒下了十六两银子。要是没有这个目标，没有这份动力，卖油郎怎么可能那么努力和勤奋。

如果把“睡一夜花魁”看作一个项目的话，目标虽然比较疯狂，但是明确，而且很勇敢。接着分析分析资源状况。卖油郎一缺钱，二缺地位，三缺关系，劣势很明显，全面处于下风，没有优势，可言，不出奇招，是不可能获得胜利的。

卖油郎有什么？一有爱，执念般的狂热；二有善良，会说体贴话；三有耐心和时间，四是会卖油，能吃苦，不抱怨。虽说这都是虚的，以虚对实，有几分胜算？天知道，但看得出来卖油郎的人设品性端正，属于勤劳勇敢的类型。谋事在人，成事也就看天了。然而，某些高洁的品性，也会有意外的馈赠。

再看花魁的资源状况，样样高出卖油郎太多。一有颜值，基础条件好；二有名气、价格高，她是有名的粉头，名满京城的名妓；三有才华，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精；四有关系，来往的都是大人物，小人物根本不接待。正如小说中酒保说的这样。酒保道：“这是有名的粉头，叫做王美娘，人都称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弹歌舞、琴棋书画件件皆精，来往的都是大头儿，要十两放光，才宿一夜哩！

分析彼此资源，不难发现，卖油郎的春宵计划几乎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唯一值得肯定的，就是计划非常疯狂，其余近乎做梦。感觉他生错了年代，要是在今天，他的这份疯狂和理想，肯定会让投资人都窒息。

对卖油郎来说，重点有两件事，一是找到钱，怎么找？二是找到人，就是帮他安排与花魁见面的中间人。两者都很重要，没钱根本进不了门，没人近不了身。

卖油郎很冷静，也很清醒，知道自己的差距，他制定了针对性的计划，一是积累资金，二是建立关系，按卖油郎的社会地位，即使有钱也进不了花魁的门。其他的软件建设，比如提升文化修养，已经来不及了，别说诗词歌赋，卖油郎连大字都未必认识几个。母亲死得早，13岁就被父亲卖给别人做小厮。考虑到“春宵计划”，是个一次性的短期项目，也的确没有必要考虑可持续性和长期愿景。

设定目标，评估资源，制定计划，接下来就是执行计划。执行力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卖油郎的执行力，相当出色。他严格按照规划，一步一个脚印，交叉进行。先是努力工作，每日都存钱，风雨不止，一分一分积攒银子。找钱的方式很多，骗、借、抢、偷，卖油郎没有铤而走险，也没有提前消费，他选用最笨的方式，自己挣钱慢慢攒。这个方式显然具有某种道德隐喻。

同时，他开始找人，投入时间去构建关系，找谁最合适？当然是最靠近目标最近的人，那就是鸨母。他隔三差五就去附近卖油，认识了花魁的鸨母，因为他的香油重量好，价格又公道（估计有意低价），人也机灵会说话。时间一长，鸨母就认识了他，大家唤他作秦卖油。这个称呼很重要，意味着人找对了。积攒资金，建立人脉，卖油郎的前期计划进行得有条不紊。

冯梦龙的小说和后来的戏剧改编，对卖油郎的前期准备都是一带而过。可以理解，说是小说，其实是拟话本，也就是说书人的故事底本。听众最想听的，是屌丝出身的卖油郎，经过努力，能否逆袭，见到花魁并成功地睡了她。这才是百姓喜闻乐见的励志又狂欢的故事。

这是拟话本文学性不高的地方，这个故事最有意思的地方，恰恰在于被忽略的部分，也就是卖油郎计划的准备阶段，他的攒钱过程以及中间忍受的盼望、煎熬、犹豫和自我安慰等，相信这个人的内心世界将会无比丰富和复杂。作为一个正常人，他肯定会不断追问自己，这么做值得么，是不是过于儿戏了，睡到了又怎样呢？可以想象，卖油郎的这一年，过的是怎样焦虑又充满盼望的日子。问题在于，听书的人哪有这个耐心听这些，遂被冯梦龙舍弃。

得益于卖油郎出色的项目管理能力和执行力，前期准备计划提前完成。时间比原计划提前了快两年，只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就攒下银子十六两，多出六两来，怪不得老人说，钱是省下来的，有志者事竟成。人脉关系的建立也顺风顺水，因为他的香油价廉物美，鸨母经常从他这里买油，和鸨母有了生意往来。

卖油郎的计划看似完美，但有一个隐患，那就是他没有和花魁发生过哪怕一次的直接联系。虽然他认识了鸨母，一般的庸脂俗粉，鸨母说了算。但在名妓面前，鸨母也不一定好使。卖油郎没有渠道和办法，与直接当事人花魁进行接触。

卖油郎攒够了钱，换了新衣，打扮一番，就兴致冲冲地跑去青楼。因为认识，鸨母就接待了。卖油郎大手一挥，花了二两银子，买通了鸨母，请她开个后门，帮忙安排。前面说到，卖油郎攒了十六两，这里用上了。看在银子的份上，鸨母才不会恪守生意规则，也就安排了。

蓄谋许久的梦想，实现了么？隐患果然爆发了。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王美娘出外陪太尉赏雪，半夜才回。鸨母骗她，没敢说是卖油的，只说有个开缎铺的秦小官人仰慕她，恳求看在鸨母的面子，接待一下。看着陌生的没什么名头的卖油郎，花魁心里很不高兴，本来就喝过酒，自己又喝了十来杯，当场就大醉了，把卖油郎撂在那里。

鸨母的求词，卖油郎都听在耳里，事已至此，还能怎么样，钱也花了，没有睡成不说，还照顾了她一夜，醉酒的王美娘夜半醒来呕吐，卖油郎拿自己衣服去接的。正是没有睡成，正是这一个夜晚，让整件蓄谋已久的情感发生了质的变化。如果说一开始，驱使卖油郎预谋的是欲望，是生理的冲动，这份没能达成的欲望变得更为纯粹了，也就是趋于一种深沉的爱了。

清朝李玉将这篇小说改编成了剧本《占花魁》，经过改编后，卖油郎的情感得到了提升，从赤裸裸的欲望的身体冲动，转化为一见钟情的爱恋，并在相见这一夜中得以表现。无论是睡，还是见一面，不做细究，都是一种混合着欲望的情感，何况爱欲本在一起。睡是欲望的简化，也是情欲最终的终点。大部分情感的确认，最终还是会归于身体的结合。

面对醉酒的美娘，小说中写到，鸨儿送入卧房，向耳傍分付道：“那人醉了，放温存些。” 连鸨母都暗示了，倘若卖油郎只为泄欲，霸王硬上弓，也就了了。但是卖油郎到底还是善良，就像前文说的，他有爱，有善良，有耐心和时间。善良在这里就起了作用。睡她的生理欲望，一经克制和压抑，翻到变得纯粹了。悄然变成了爱。卖油郎不但没做任何非礼的举动，反而悉心照顾了王美娘一夜。第二天，王美娘还是有些感动的，两人有一番对话。她问，昨夜我喝醉了，没有功夫招待你，害你白花了钱，你不后悔么？

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见责，已为万幸，况敢有非意之望！”

用今天的话，卖油郎就是善良的暖男，白花了十两银子，在美人身边坐了一夜，不抱怨，还端茶倒水，有个细节，怕茶凉了，揣在怀里暖着。话说得多么动听。美娘更为感动，她一个青楼女子，寻常浪荡子的言语听过不少，但像卖油郎这么实在的老实人说的话，还是让她心生好感。然而，这种体贴话是发自内心的，还是自卑所致，装出来的谦恭？就未可知了。

美娘道：“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

秦重道：“只这昨宵相亲一夜，已慰生平，岂敢又作痴想！”

在昆曲《占花魁·受吐》一折中，这几句话听来，颇令人感慨。卖油郎连连摆手，说以后不来了，不来了，不敢再多想。来不起是真，代价太高。还有一个意思，这本来就是一个短期计划，见上一面，圆了心愿，也就结了。卖油郎没曾想过和花魁长长久久。卖油郎有自知之明的，如果不是在青楼，比如说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他一生都不可能有机会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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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美缇、张静娴版昆曲《占花魁·受吐》

卖油郎知道，他一个卖油郎，在当时就是一个市井之徒，一个低贱的小商贩，不是达官贵人，不是衣冠子弟，想要和名妓在一起，属于懒蛤蟆想吃天鹅肉，想得美。卖油郎所有的出发点，就是“若得这等美人搂抱了睡一夜，死也甘心”。事情一完，就要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

问题来了，卖油郎爱上的真是一个名妓么？是一个身份，当卖油郎第一眼看见王美娘时，“秦重定睛观之，此女容颜娇丽、体态轻盈、目所未睹，准准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这个女子的气质和容颜，显然不止是长得好，还在于琴棋书画无所不通，一个典型的完美的对象，不是大户人家，是养育不出这样的女子的。限于阶层，大概只有在青楼，平常的男人，才有可能遇见想象中的完美女孩。

爱上一个人是自己的事。去爱一个人，去求一份爱，就得有计划。卖油郎能做的就是都做了，没能成功，不完全是他的问题。本质上是社会阶层结构、身份悬殊差距的问题。只有两种情况才能改变：卖油郎取得功名，或者花魁落难，身份差距得以拉平才有可能。胸无点墨的卖油郎考取功名不可能，也不现实，那就只有花魁落难了，故事的最后正是这么发生的。

有人说，卖油郎要是生意做大了呢？成为大财主行不行？也未必行。花魁接客：一要有功名有钱，二要有衣冠子弟，就是有才学。注意不完全是她本人挑，而是社会体制挑，她要是接待引浆叫卖之徒，她就做不成花魁，大户客人就不来了。卖油郎要去学琴棋书画和诗词歌赋，不是不可以，就是时间太长了，没有几年功夫，不可能有长进。卖油郎等得，花魁等不起，听书人更等不及。如此也就只有委屈花魁，再落一次难了。

卖油郎知道没有可能，还去谋求，也就自有一番可爱的傻。

善良还是有回应的，卖油郎的体贴，显然给花魁留下了印象。

美娘想道：“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中难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辈，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

可惜是市井之辈，即使知情识趣，又如何！也就是一个好人。当一个姑娘说你是一个好人，意味着什么，也就了然了。好人不是理想伴侣，自古如此，不是今日才有。男人有功名富贵，有才有识，还知情识趣，就是理想配置。光会赚钱不行，光有才华不行，只会知情识趣也不是长久之计。今天怎么办？难啊！

身份的不对称，在当时是难以逾越的。青楼中人王美娘并不刻薄势利眼，有这样的心思很正常。到这里，美娘也只是对卖油郎颇有好感，远远谈不上情感的萌生。一个屌丝，逆袭要感动一个女神，从古至今，都是一样的难于上青天。人们也知道不可能，却又期望这种不可能，能够被打破一次，即使在虚构的文本中打破。

对卖油郎来说，他一开始就知道，他是没有机会得到花魁的爱。奈何欲望所驱，情感所向，任性一回，做一回梦，梦醒之后，回到自己的生活，好梦一日游，倒有些爱的骑士的风范。当然了，故事是故事，戏是戏，给百姓看的，总要给人欢喜结局。触动我的，便是这卖油郎愿意为见这一面所付出的代价。一个男人，为了能与女神春宵一夜，设定疯狂和拼命，算什么？

如果算爱，始于欲望的情感，有几分真？如果不算，为一次身体结合，竟然起早贪黑，准备忙碌三年，又是怎样的精神？虽说这是一则小说，文人的笔墨游戏而已，却又充满着难以揣摩的微妙。

天亮时，卖油郎要走。花魁说，再留一会儿吧。卖油郎说，我还是走吧，要是别人知道，你接待一个卖油郎，有玷姑娘芳名，人们会笑话你，这不好。花魁点了点头，没说什么，默认了。这段对白很妙，一个社会身份低贱的小商贩，一个是青楼花魁，也有着难以跨越的阶层差别。卖油郎说出这番话，不是为自己考虑，而是为对方着想，即便这一别可能再难相见，这到底还是动人的。

虽说这场蓄谋已久的疯狂爱恋，以失败告终，小说到这里就已经够了，余下来的重逢和团圆，才是写作者对普通读者的善意满足。后来阴差阳错，两人到底还是结为夫妻了。难以想象，他们的婚姻生活会怎样。一个是大字不识，一个精通琴棋书画，怎么过，真是个问题。但对卖油郎来说，疯狂过，只这一夜，已慰平生。

好一个已慰平生！

End

作者授权会饮刊登

图片转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