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的朋友大都有颗逗B心。
平日里大家都是平常人,只有在特定的季节才集体变身。
初冬,是丽江的旅游淡季,却也是古城一年中最有意思的季节。
伴着游客大军的撤潮,逗B战士们冬笋一般从地底钻出来,舒展筋骨,光复失地。
没有了熙攘的人流,古城的石板路净洁清幽,潜伏了大半年的奇葩们踱步其上。他们笑眯眯地背着手溜达,一个个意气风发,扬眉吐气。
和城市里不同,这里交流感情的方式在饭局酒局之外,更多的是“耍局”——特别孩子气,却颇能结善缘。
(一)
街面上时不常可以看到一字纵队。三五个人排着队,认认真真齐步走,旁边还有领队的。领队的喊号子: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排队的人一脸灿烂地回应:A!B!C!D!
路人龇着牙看傻瓜,他们乐呵呵地当傻瓜。都是几十岁的人了,招摇过市图个乐呵而已,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谁说成年人不能像小孩子一样做游戏?
有时候喊着号子走完一条街,队列不停增长,三五个人能变成三五十个人:
背着登山包的,拄着老人拐的,踩着高跟鞋的,龇着大门牙的,顺拐走的……一半常住民,一半游客。
彼此并不知晓身份、籍贯、职业属性,都是些懂得何时何地解放天性的人,默契得好像在初中校园里一起做过三年早操。
真正会玩儿的人不会在旺季来丽江,这个季节来的都是好玩儿的人。
好玩儿的人懂得丽江最好玩儿的事儿并非艳遇,而是自由自在的孩子气。
300米长的五一街,起始于小石桥,终止于大冰的小屋,孩子气的队伍喊着号子走到这里,不舍得散,于是会聚在小屋门前玩儿游戏。扎堆儿丢手绢,组团玩儿老鹰捉小鸡。
叽叽喳喳热热闹闹,好像小学生的课间操。
我隔着玻璃看得眼馋,就会扛着大黑天跑出去找他们结个善缘。
我一出去他们就跑,稀里哗啦跑出去十几米,再纷纷转过身来嗷嗷叫。
我说别跑啊,咱们一起来玩儿老鹰捉小鸡……
他们当中认识我的狂喊:大冰,你走开!不然拿砖头扔你!
干吗不带我玩儿?我厚着脸皮,讪讪地冲他们小跑过去。
他们当真捡了块砖头丢了过来,然后转身狂奔,嗷嗷叫着,四散在丽江古城错综复杂的小巷子里。
我搂着大黑天落寞蹲在路边,捻捻它身上的毛儿。
大黑天扑棱一下翅膀,瞪了我一眼,目光犀利如刀。
大黑天是只鹰,活的。
(二)
关于我和这只鹰之间的关系,我一直无法界定。
关于这只鹰的来历说来话长,时至今日,我也说不清到底谁是谁的宠物……
见到这鹰的第一眼就觉得霸气。
熟牛排什么颜色,它就什么颜色,高约莫有半米,敛目息羽,被严严实实裹在一块蓝布里,牢牢夹在腋下。
布不够宽,露出铁喙钢爪,硬得发光。
和鹰一起出现的是个老人。
老人面生,肤色黝黑,头发花白,风尘仆仆。
一人一鹰在小屋台阶上坐了半天,我端着扫帚立在一旁警惕了半天,只等着他拆开布头开始遛鹰。
十几分钟过去,他们就干坐着,完全没有要展开行动的意思。
我等累了,打哈欠。
老人扭头打量打量我:嫩(你)是环卫工?
一口浓郁的河南烩面普通话。
我摇头,说自己是这个酒吧的老板。
老人说自己从河南来,是个旅行者,途经香格里拉,从偷猎者手中讨下的这只鹰。
本打算放生,扔上天又栽了下来,原来翅根有伤,飞不起来。自己行程还很漫长,不可能带着它前行,听人说起纳西族世代驯鹰,于是老人掉转车头来了丽江。
结果遇到的架鹰人皆不肯收,白送也不要。
一是因为有伤;二是这个品种的鹰性子太古怪,驯不出来。
那留下养好伤然后放生呢?当然可以,1000元钱拿来。
老人说:赖孙(龟孙)!俺从哪儿弄恁些钱儿啊……
他只拿得出100元钱给鹰上个皮脚绊。
本想做放生攒功德,反倒添了个羽毛包袱,老人心善,不忍弃之不管,坐在小石桥的桥头瞅着哗哗的流水左右为难。
他把鹰搁到了我两腿中间。
在这听他们说听说嫩也信佛,怪好怪好,敢不敢和这小家伙结个善缘,让他在嫰这儿做做客,养好了伤再放个生……
这辈子嫩帮它一回,说不定下辈子它救嫩一遭。
(三)
他说话抑扬顿挫,一套一套的,像豫剧念白。
我说:敢倒是敢,但是……
老人打断我的话头:敢就中!敢都敢了,哪来恁多球事儿(河南方言,意为“屁事”)。
他起身辞行,说是行程耽搁得太久,着急继续赶路。
我说:咱俩总共认识不到15分钟……你撂下个大鸟就这么走了?
他说:咋?难不成,嫩想请我吃顿饭再走?
我说我完全没这个意思。
第二天我就后悔了,这扁毛畜生脾气比我还臭!
第一次喂食是场搏斗,它掀翻了饭盆,踹翻了水盆,五花肉片撒了一地。
我拿饭盆去扣它脑袋,它缩脖子,又猛地一蹿头,饶我缩手快,衣袖还是被撕开了个三角口子。
它好像很生气的样子,扯着脚绊满屋子并着脚跳。
扑腾腾一只翅膀大闹天宫。
我满屋子撵它,撞翻了啤酒塔,碰翻了烟灰盏,满地狼藉。义工们害怕被啄,都不敢进屋,抻着脖子在门外挤成一团。
(四)
我埋头翻电话簿,联络了某驯鹰大神后方知晓,此鹰叫,别名土豹,最傲娇,指望打猎是不可能的,撒手就飞,一去不回,此禽绝情第一。
我说我没指望它给我逮兔子,但求收容期间能和睦相处,基本遵循一个文明礼貌的主客之道就行,起码别绝食。
大神哂笑:别指望建立浓郁的兄弟感情,你搞点儿生牛肉喂饱了它就行。
别用饭盆喂,要用皮手套直接递到嘴前。
喂的时候姿态别那么高,人家不是鸡,不受嗟来之食。
还要吃牛肉?还要递到嘴前喂?
它傲娇,难道我就不傲娇吗?我是养了只鹰还是供了个祖宗?
大神看了照片,说伤的不算重,不用看兽医,也没兽医敢看,让它自己慢慢养伤就好。
张嘴吐舌即为生气,养伤期间要尽量保障它有个好心情。
我懒得去喂它,安排小鲁去喂。
小鲁专门跑去北门坡买来电工手套,喂的时候戴着摩托车头盔。
大神的建议还真管用,绝食抗议结束了,牛肉它吃得欢……但新问题来了,这家伙一天要吃40元钱的牛肉才饱啊!
隔壁小菜馆的老板高兴坏了,小屋的工作餐是他们家最便宜的杂酱面,每顿还要饶上好几头大蒜。
现在屌丝变身大客户,一天40元钱,一个月就是1200元钱。
我和小S、老谢捧着面碗叹气、心痛,小S的筷子挑起一粒小肉丁,说:它的伙食标准比我们三个人加在一起还高。
我一摔筷子,不过了!老板,加菜!
老板夹着菜单,一个障碍跨栏翻过桌子冲过来。
(五)
你们家三文鱼新鲜吗?
新鲜新鲜。
你们家松茸新鲜吗?
老板激动得快哭了:新鲜新鲜新鲜。
我说:那炒盘菠菜来吃吃……
他的笑容僵在脸上,摇晃了一下,一下子捂住心口。
我咳嗽一声,指着面碗说:……一人再加一个煎鸡蛋。
小鲁喂了几个星期后打死不肯喂了。
他说牛肉胆固醇太高,担心的血糖血脂太高而影响健康,故而试着减少牛肉分量。
唉,人心不古,鸟心亦然,好心没好报……瞅了瞅牛肉的体积分量,先是不动声色地吃完,然后立马翻脸发飙,小鲁被撵着啄,头盔花了好几块漆。逃命时被门槛绊倒,头盔磕得变了形。
我把它拴在门前的板凳上。
我说咱俩唠唠,让街坊邻居评评理,看看你讲不讲道理。
我说:你一个月吃的牛肉比我三十年吃的都多,你吃了我们一头牛好不好!吃了我们一头牛还跟我蹬鼻子上脸,好心收留你,你踩着锅台上炕,你你你你讲不讲江湖道义。
它头一别,给我个后脑壳。
我说你这是什么态度!
好吧,客人不想当,那就当宠物吧,藏獒我都驯过,还怕治不了你这个鸟东西。
于是开始“熬鹰”。
熬鹰是老北京话,也叫做熬大鹰,训练猎鹰的方式之一。
往白里说,也就是不让猎鹰睡觉,熬着它,使它困乏,主要跟当时人喜欢玩鹰有关。
古代猎人没有等现代的狩猎工具,所以经常用猎狗或驯化的猎鹰捕获猎物。
因为鹰习性凶猛,刚捉回来后不让鹰睡觉,一连几天,鹰的野性被消磨。
但必须额外科普一下,中国的猛禽均是国家一级和二级保护动物,真正的熬鹰已经是违法行为。
这里作者不过是被鹰折腾久了,戏说“熬鹰”罢了。
那么这只傲娇又霸气四射的鹰,究竟能被“熬”住吗?它能在小酒吧适应养伤期的日子吗?以后的命运又该何去何从?
我们明天继续讲述这段江湖中无意结下的,与鹰之间的小善缘。
晚安,读者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