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约:不辜负这一丝香气|清风•小说

发表于 讨论求助 2020-11-21 22:31: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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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约:不辜负这一丝香气 |清风•小说


               不辜负这一丝香气   

                    文/简约    


  腊月初八那天,阿妈静静地“无常”了。到了亡人阿妈的“头七”,家里要请念“大海亭”。这是家里的头等头事,不能有任何怠慢。 “头七”前两天,全家人以及家族里的人就着手准备起来了。其中最重要的两件事,就是炸油香和“使唤乜贴”(宰牛羊)。

鸡叫头遍,海里买就起床生炉子。家里要炸油香,亡人阿妈指望这贵重的香气呢(搭救亡人,俗称“香气”),得再新鲜一下自己的身子!海里买要在家里人起来前,就洗好大小净。

屋子里搭在炉子上的茶壶嘴里吐着白气,正“呲呲”作响,翻滚着的水不停地顶着茶壶盖子正欢快地“啪啪”、“啪啪”地响。海里买打开茶壶盖,下(放)茯茶,青盐,再抓了一小把花椒下进去。一壶水一会儿就变了颜色,熬茶的香味扑鼻而来。海里买又想:多滚滚,熬茶烧得香香的,家里人和家里亲戚们喝着高兴!   

当耳边传来悠扬的邦克声,海里买知道这是寺里要礼邦达拜了。海里买把茶壶提到炉面上,又搭上了一壶水。晨礼过后,掌柜的和几个满拉走坟回来了,在真主的百恩下诵经祈福。走后,海里买和家里人馍馍就着熬茶,简单地吃了点,就钻进冰冷的伙房里收拾家什。一会儿村里的婆姨们要赶来帮忙炸油香,要用的家什用具肯定多。按掌柜的吩咐,差不多要炸几百个油香哩。     

 掌柜的家族大,亲戚多,再加上庄里的邻居,人多啊。油香是回回人心目最贵重的食物,哪怕怀里抱着的小婴儿,都要舍散给他。人人有份,大家都做个好“度哇宜”,期望得到真主的喜悦,亡人阿妈的若罕儿(灵魂)也会得到安宁的。海里买不敢有一丁点儿怠慢,头天就张罗着和家族里的尕婶、大妈、妯娌们一起搅酵面。说起搅酵面,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起码得用四、五袋面粉,得要有经验的女人们恰到好处地共同掌握烫水、面粉和酵面的比例,再经过一系列程序,搅拌均匀,一盆盆,一桶桶的,放在炉子周围等待发酵。     

当海里买看到盆里桶里膨胀起来的酵面,脑子里便浮想起亡人阿妈第一次手把手教她搅酵面的情景。     

海里买刚嫁进来的时候,还不足十七岁,开始跟着阿妈张罗全家老少十几口人的生活。每天吃罢晚饭,阿妈要搅酵面。海里买主动地接过阿妈手里的擀面杖,说:“阿妈,打今儿开始,我来搅酵面。”  阿妈笑盈盈地答应着,双手提起水壶慈爱地说:“丫头啊,一个人搅不动,阿妈给你倒水,你搅着试试。” 

 海里买心里想,那有啥,搅拌就行了。阿妈轻轻地默念一声“泰斯米”一边往酵面盆里倒着水,一边吩咐:“嗯,搅!”  海里买拿着擀面杖,在盆里画着圈儿般地搅拌,开始还挺轻松,可当面粉和盆底里的酵面搅拌成一团儿时,海里买就没力气了,擀面杖东捣西拌地,似乎不听使唤了,吭哧吭哧捣鼓了半天,捣得面盆差点翻到,一团面仍然在盆里挽着疙瘩。阿妈哭笑不得,放下水壶,接过擀面杖说:“丫头啊,不能胡乱搅,你看这样,要朝着一个方向使劲搅,面粉和酵面才能搅匀哩!”  海里买双手扶着又大又深的酵面瓷缸,看着阿妈双手握紧擀杖,一顺儿一顺儿地搅着面,说来奇怪,盆里的面乖乖顺顺地柔和在了一起。

 海里买没嫁进来时,跟着阿妈做家务活儿的是小姑,自从海里买嫁进来,小姑的角色从主力军变成了作伴儿的,家务事儿理所当然地就落在身为媳妇儿的海里买身上。不管怎样,小姑最终是别人家的人,她在家里爱躺就躺,想睡就睡,以后不知道会嫁个什么样的人,会有怎样的婆家,能不能遇到像阿妈这样的婆婆,还都不一定呢,先由着她吧!可是阿妈并没有从主力军退居“二线”。阿妈疼儿女们,也疼海里买。海里买又想起第一次见面时,阿妈就抓着海里买的手端详着:“哎哟哟,细皮儿嫩肉的,怎么当个媳妇儿哩?”  听到这句话,海里买想起了自己的妈妈,想到自己再也不能投进妈妈的怀抱里撒娇了,鼻头不由一酸,眼泪就稀里哗啦地滚落下来。“别哭别哭啊丫头,还小着哩还小着哩!唉,乜张(可怜)着……”  阿妈一面说着,一面伸出手,在海里买光滑细白的脸颊上擦拭着落下的眼泪。海里买的脸被阿妈粗糙的手擦得生疼,可是心里却突然不觉着难过了——眼前的婆婆怎么那么像自己的母亲啊!  

从此,海里买就跟着阿妈每天早早起来给全家人做热馍馍。虽说都是阿妈亲自下面手(双手和面),但海里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阿妈常说,庄稼人的婆娘连馍馍做不好,庄子里的人笑话哩!一开始海里买不明白,做不好就做不好,自己在娘家时不也常吃穿着“黄军装”的馍馍吗?有时候还能吃到酸掉牙的馍馍,可没听见别人的说头呗。慢慢的,海里买看明白了,阿妈除了勤快,茶饭做得好,还特别热情好客。庄子里隔壁邻居都喜欢来家里和阿大阿妈拉家常。农村里没啥好吃的,来人了,炕桌一摆,一壶熬茶,一盘馍馍就够了。如果是酸馍馍,或者是一盘“黄军装”,那万万是端不上桌的。     

 隔壁邻居们都是家里的常客,庄上尕学校里的老师们也是家里的常客,就连挑着担子满山满沟跑的货郎担儿们都知道这个庄子里有个热心肠的回族大妈。他们隔一段时间就会来一次。来了就摇着手里的拨浪鼓吆喝几声,一会儿婆姨们三三两两地出来,围着担子叽叽喳喳地,和操着甘肃口音的货郎蛋儿讨价还价的声音能传遍了整个庄子,传到阿妈耳朵里,阿妈总会跑出去,把货郎担儿叫进家来,奉上一杯熬茶,一碟馍馍。阿妈总是望着他沟壑丛生的面容,不停地叹息:唉,挑着担子满山沟里跑,尕东尕西(指小商品)的也挣不了几个钱儿,乜张(青海方言 指可怜)着呢,乜张着呢!在阿妈心里,除了她自己,其他人都是阳世上的乜张人。一来二去,货郎担儿们只要来庄子里,他们会很不生分地在庄廓门口喊声“阿奶!”  没等人应声,双脚就很自觉地踏进来了。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了多久,货郎担儿们常来常往,白吃白喝,似乎成了家常便饭,却从未给阿妈留下过一针一线。有一次阿妈给小姑子买个头绳,货郎担儿笑眯眯地收下了一毛头绳钱。这让阿大心生不满,很是反感。难道吃了不知多少盘子的馍馍还抵不上他的一对儿头绳?本来也是,家里吃饭的嘴多,尤其几个小叔,都是正在长身体的半大小伙儿,吃起饭来狼吞虎咽,横扫千军万马,哪次不是做多少吃多少?阿大每月都要驾着他的尕驴车去镇上挂两袋精面,和家里的庄稼面掺着吃,一袋面说吃完马上就能见底儿,再别说每日早上搭的几笼馍馍,就晚上给全家人擀的那一大锅饭,足够让海里买娘家人吃上几天几夜。口粮虽说紧紧巴巴,刚好能让全家吃饱肚子,可也经不起隔三差五地招待旁人。邻居嘛也就算了,平时有个事还能互相帮衬,有个照应,礼尚来往嘛!可货郎担担子们算啥?一毛的头绳钱都能收,不是白惜乜张(可怜)吗?阿大埋怨的话句句都在理,阿妈呢,还是老样子。巷道里碰见个人,一句“乜张啊,走,家里走,馍馍茶喝(huo)上了去!”  说着说着就往家里让(请)。海里买常听见阿大阿妈在西厢房里吵嘴,用阿妈的话说,都是乜张人,跟散了“乜贴”是一样的。再后来,货郎担儿还是照样来,阿妈仍然笑脸相迎,倒茶上馍。渐渐地,阿大也不埋怨阿妈了。既然吵嘴无济于事,阿大索性当成个没看见,要么钻进东厢房炕上睡觉,要么避到邻居阿爸家聊天。海里买心里想,阿妈对人特别友好,一口茶,一嘴馍馍,是表达她心存善念的为人方式。这种方式成习惯了,习惯也就成了自然了。见人在自家门口就要让让,不然阿妈心里会过意不去。    

“海里买!”     

 听到喊声,海里买从沉思中醒来,应着声从伙房里奔出来,见小叔子已经打开大门,家族里的尕婶和大妈们约好了一样,一起笑盈盈地走进院子里来。还没走到伙房,门口又有几个婆姨的身影闪进来。海里买迎上去,和几个长辈们,平辈妯娌们相互道着“赛俩目” ,说着话儿一起进入伙房。

  庄廓里顿时热闹起来。    

 在回族庄子里,每逢“尔麦里”,家家户户都要请和满拉们“念海亭”,隔壁邻居也都过来搭伴儿帮忙。炸油香、“使唤乜贴”这类事再平常不过了,人人都是好把手。尤其是婆姨们,个个身怀绝技,在自己家里,或者在家族里谁家有大事时都能派上用场,大显身手。      

家族里的男人们在院子里把巨大的油锅支好,十几桶清油,碎煤,柴棒也都准备好了。     

伙房里,婆姨们分好工,各干其事。     

大案板周围,年轻一点的几个家务妯娌负责“和面”。油香好吃,全在于酵面“攘”得好不好。所谓“攘面”(和面),就是往酵面里撒入适量的碱面,酸碱中和,揉匀,这样的油香炸出来好吃。四五个年轻力壮的妯娌们,双手撑住身体使劲揉着自己手里那巨大无比的面团,无论多大力气,都吃进了面里。几个比较年老体弱的大妈们,将揉好的面团,揪成大小同等的面剂子,在手指的抓揉下形成圆团,逐一擀成圆圆的,大大的面饼,再用几个指头并拢在面饼上掐起一圈一圈的立体的“棱角”,就像一辆手扶拖拉机转着圈留下的轱辘印,煞是好看!最后在面饼中间切两个刀口,等待着下油锅。     

家族里的男人们早已在院子里支好巨大的油锅,在德高望重的尤斯夫阿爷的主持下,点香下油。在添柴点火之际,鼓风机一响,火焰四散出浓重的柴烟,呛得两个架锅填柴的小叔直往后躲开。可尤斯夫阿爷眉头都没皱一下,低声向真主祷告、默念祈求词,一桶桶贵重的清油倒入硕大的油锅。      

院子里浓烟四起,火苗随着鼓风机的劲道从炉子里窜出来,周围热浪滚滚。由两个极富经验的尕婶 亲自炸捞油香。 

油烟一过,留着“轱辘”印的大面饼一张张递过来,尕婶抓起一张面饼挨着锅边松开双手,低念一声“泰斯米”,面饼一下就溜下锅,“刺啦”一声,倏尔从翻滚着的热油里漂上来,“突突突”地翻着油泡,一股面香裹着清油的香味扑鼻而来。海里买望着金灿灿的油香,鼻子一酸,热泪盈眶,阿妈慈祥的面容似乎又出现在眼前。想起以前和阿妈一起给亡人阿奶念海亭时,常听阿妈嘴里念叨:“油香贵重,亡人们指望着这香气呢!多炸些,庄里人都要‘口到’  个,都做个好‘度哇’!” 而现在,听不到阿妈的叨念了,再也听不到了,不知道阿妈在那边过得好不好。想到这里,海里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心里不禁默念求护词,向养主祈求这贵重的香气,能带来真主更多的喜悦,饶恕一切罪过,让阿妈能在后世得到平安!     

一张张印着“轱辘印”的大面饼源源不断地从大妈们手里递过来,炸油香的两个尕婶经验丰富、动作娴熟,相互配合着,一遍炸着,一遍翻着,油香的味道在大院子里荡漾。一个又一个油汪汪的油香泛着金灿灿的光泽 ,被特制的长筷子捞出油锅,源源不断地晾放在铺着干草的储屋里。

    

 海里买望着干草铺上几十大排一个拥着一个的油香被码得整整齐齐,闻着清香袭人,回忆着与亡人阿妈的点滴趣事,一切如昨。伙房里每个婆姨们忙着手里的活儿,说着那些曾经和亡人阿妈一起经过的故事,感慨着而又羡慕着。感慨的是今生再也不能听到一声“乜张啊!” 羡慕的是有这么多人给阿妈炸油香,那一丝香气,得益于真主回赐,后世平安,这可是最幸福最快乐的事。生老死别,都归于养主,所以回回人从来不畏惧死亡。今世是人一生的旅途,后世才是人的归宿。记得阿妈总是笑融融地望着海里买憨厚的脸蛋说:“丫头,以后阿妈殁了,要给阿妈炸油香啊!”  这句很平常的话,当时怎么都觉得那是阿妈跟自己开玩笑呢!海里买脑海中浮出阿妈慈祥的脸上如水一般平静祥和的那双眼睛,盈盈地,那么暖,又那么美,难道是阿妈早就知道她将不久于人世吗?阿妈一生向善,一生从善。她把一生的爱都给了家人,给了庄员们甚至好多连名字都叫不上的人们。海里买环顾四周忙碌中的亲人们,想他们此刻的心一定也是这样:不辜负这一丝香气,祈念真主给亡人一切安好……    

 记忆真像一股从山崖上奔腾而出的泉水,从每个人的脑海里倾泻而出,娓娓道来的话语,交织成亡人曾经鲜活的生活画卷,久久停留在海里买的心中。  

到了后晌,几百个油香全部炸好了。煮好的牛肉要打成一块一块的肉份子,一块肉份子和一个大油香装在小袋子里,等待明日的海亭后舍散给所有的人们。

     

2017.08完成初稿    

 2018.03修改定稿


作者: 简约,本名马晓红  籍贯  河南开封  高级教师  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  代表作《支教之旅》《美丽的卧龙岗》《舌尖上的的化隆牛肉面》等。其它作品散见于《青海湖》《湟水河》《青海青年报》等各个报刊与网络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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